稀疏偏长总捋不稳的头发,凸瘦爬满斑茧的黝黑脸庞,微驼但似乎扛得起一切的肩膀,赤裸幽黄只见骨皮不见肉的上身,总是撸起的沾满泥巴的裤脚,还有那永远不曾套鞋的干瘪的双脚这就是我的父亲,一位老农民。
和大多生于民国的人儿一样,父亲的童年也是苦涩的,灰色的;爷爷常年在外,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,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其中的不易和辛酸也就可想而知。好不容易稍大些了,奶奶省吃俭用抚育的童养媳在饱读诗书后,和许多觉醒后的人们一样,毅然决然的与父亲断绝关系,从此老死不相往来。这事,父亲偶跟我们聊起,总是淡淡一说,用那干瘪的两根手指头叼着自个儿卷的旱烟猛吸了那么几口,幼小的我看不出父亲脸上的涟漪。现在,我能感受得到,父亲一向博大的胸襟是不会去责怪那位姑姑的,只是少了个至亲来往有些遗憾,就像他一辈子从没埋怨过谁一个样。
先是亲姑姑因抚养不起而送了亲戚,后是养姑姑思想先进后的决绝,就这样,日子一天天的过着,波澜不惊,平淡无奇,寂寞如雪。期间,他也曾去了好几趟香港,最终还是深忧奶奶老无所依而选择回返。孩提时,父亲总会津津有味的跟我们讲香港的见闻,语气中写着遗憾,眼神里透着光芒。
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帅气的父亲既然知道娶妻不易,也就学着奶奶那样抱养了个女儿我善良无比的姐姐。从此,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已然成了习惯。也许是天见尤怜,终究遇到了同样苦命逃荒而来浑身是病的我的兴宁籍母亲,才总算有了个名副其实的家。
经历了人世间数不尽的苦难之后,父亲迎来了人生最大的喜悦:我和弟弟相继降生了。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,老来得子的他对我们倾注了全部,全部的心血,全部的爱,全部的全部,以至于让我现在依然觉得,他的倾尽所有的付出是普天下所有父亲的总和!
因为家贫如洗,毫无疑问,我的孩提也是苦涩的;但因为有了父亲的豁达,父亲的幽默,父亲的教诲,我孩提的天空却一点儿不灰色,而是湛蓝的。父亲虽只上过六天学,可他聪颖,会讲很多故事,会唱不少儿歌山歌,数数心算更是厉害的很。那时,我们最幸福的便是趴着挤着在他胸前听他讲故事,跟他摇着头学儿歌哼山歌,与他打着拍子数数儿。父亲在故事末尾,总要问我们一些问题,讲一些道理,渐渐的我们做人的大门被他徐徐打开了,头脑也聪慧了起来。我一年级会做三年级的题,三年级做五年级的试卷还得第一名,我想这是父亲教子有方的一点印证吧。现在,我所拥有的好品质,无不烙下父亲教导的印子。只是我学艺不精,还未能达到父亲的水平。
也许是为了早早培养独立性,父亲采取的是粗放型教育。我曾不知死活的钻大水洞,也曾逆流而泳,也曾八九岁便到处上山下水走村串巷的游玩而凌晨归宿,独不知学习为何物。父亲每次知道了,也不打骂,只是叮嘱要注意安全。
父亲是很勤劳的,也用勤劳来爱我们。每天,割两担山草,家里家外忙活着,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,唯独不让我们插手干活。父亲最常说的话是:不用你做,去玩吧!就这样,虽穷的叮当响,可我们依然在父母的呵护偏爱下快乐成长着。
父亲是善良的,也用善良来爱我们。左邻右舍一有事,他总是热情帮助,不求报酬。有一次,我和父亲一同回家,路上看到了一块玻璃,他赶紧捡了起来,嘴里喃喃自语:要是被别人踩到了,农忙时节到了,可该怎么干活啊!每回走在路上,无论遇到男女老少,他都要先跟别人打招呼,一个也不落。客人来了,他是绝不允许我们上桌的,怕没规矩惊扰到了客人。他总要把最好的吃、最好的用让给别人,留给我们,忘了自己我们现在待人接物的这点儿小本事,可全是从父亲那儿来的。
记得临近毕业时,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几乎从没学习过一天的我竟说要考师范。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,抽几根旱烟,继而就走了出去,重复着我们家永成不变的重复借钱。
连续一个多月没日没夜的苦学,因营养跟不上,我还是病倒了。父亲拎起那根老扁担,二话不说,挑了稻谷出去了。晚上,我看到了脑心舒,吃到了草鸡炖洋参,那是平生第一次,也是最好吃的一次。
当我把录取通知书郑重其事的交到他粗糙满茧的手里时,他又沉默了,这一次,他还多了一声叹气!我也沉默了!他徐徐的抽着旱烟,一根,又一根。许久,他用沉重又坚定的语气说: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!坐在客厅,瞅了一眼烟雾弥漫中灶台旁的父亲,我隐约看到了父亲饱经沧桑爬满皱纹的脸上写着不堪重负,可我竟鬼使神差般的选择了缄默。
在报名的前一天晚上,积劳成疾压力山大的父亲突发脑溢血,还没来得及留下半句遗言,就匆匆走了,留下了他的万般不舍与眷恋,还有我满满当当的愧疚!
如今,父亲已走了二十二年,也让我们遗憾了二十二年,思念了二十二年,几近到了不敢提及的程度,怕不经意间拨动了那根极易伤感的心弦。
父亲生前几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,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,更没做出什么成就,却以他的人格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和称赞,教育出了善良、实诚、有担当的儿子。儿子虽没有大富大贵,所幸所作所为,无不践行着父亲读好书,做好人的孜孜教诲。这,应该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回报,最纯的思念,最大的感恩吧!
稀疏偏长总捋不稳的头发,凸瘦爬满斑茧的黝黑脸庞,微驼但似乎扛得起一切的肩膀,赤裸幽黄只见骨皮不见肉的上身,总是撸起的沾满泥巴的裤脚,还有那永远不曾套鞋的干瘪的双脚透过灰蒙的云层,在天的上方,我似乎又看见父亲了;是的,好人,就应该在天堂!只是天堂,也有父亲节吗?